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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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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章

“你醒了?傷得這麽重,看來陰墟十日,你過得很是艱難啊。”

玉京城中,煙霧繚繞的雅室內,男子擔憂而唏噓的聲音響起,一道白衣身影徐徐走近床榻,俯身探視床上蘇醒之人。

“微生明棠,你聽起來幸災樂禍。”公儀徵臉色蒼白,聲音虛弱,有些不滿地抱怨自己的好友。

“我不是幸災樂禍,是不滿。”微生明棠將一個藥瓶遞給了公儀徵,“我早說過陰墟兇險,九死一生,你非要從我這搶走一具人藕做分身,還保證能完璧歸還,如今你倒是還魂了,我的人藕呢?”

公儀徵訕笑了一下:“死在天眼中了。”

“真是一點都不出人意料。”微生明棠扯了扯嘴角冷笑了一下,“你的三分元神呢?”

“煙消雲散了。”公儀徵嘆了口氣。

微生明棠皺眉一皺:“引鳳簫呢?”

公儀徵道:“被搶走了。”

微生明棠有種不祥的預感:“法尊的九轉金身呢?”

公儀徵苦笑:“被人騙走了。”

微生明棠臉色越來越難看,不等他再問一句,公儀徵搶先答道:“定魂丹也沒了。”

微生明棠深吸了口氣,不敢置信地看著公儀徵:“你這一趟可真是賠了個幹幹凈凈啊……竟是一點收獲都沒有嗎?”

“倒也不是。”公儀徵微微一笑,擡手撫上自己的唇,那帶著疼痛的溫熱似乎還在唇間未散,“我得到了一樣最為珍貴之物。”

“嗯?”微生明棠面露訝然,“是什麽比九轉金身還珍貴?”

公儀徵含笑道:“十殿閻尊的一絲不忍。”

好友的目光依然滿是不解,公儀徵卻沒有多加解釋,若無親身經歷,他又怎能體會。

公儀徵想起她將他推落之時的那一眼——一絲不忍,三分悵然。

微生明棠皺著眉頭審視他那幾許回味的神情,恍然間明白了點什麽,不禁冷笑了起來:“我看你不只丟了魂,還丟了腦子丟了心。這傳聞中的十殿閻尊當真如此了得,把你騙得傾家蕩產不說,都把你的分身殺了,你非但沒有氣恨,還一臉的念念不忘呢。瞧瞧你現在這模樣,哪裏還有點法尊親傳的風采,恥與汝為友。”

公儀徵對好友的嘲諷奚落不以為意,懶洋洋地一伸手:“再給我一個定魂丹。”

微生明棠的俊臉又黑了幾分,卻還是罵罵咧咧地扔出一個藥瓶給他。

“我煉制定魂丹容易嗎,七年一爐丹,總的也就四顆,你隨隨便便就糟蹋了我兩顆……”微生明棠心痛得厲害,“難怪你死了個分身都不難過,敢情真正受傷的只有我和你師尊。”

公儀徵吞下定魂丹,好不容易才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中掙脫出來,三分元神消散的劇痛終於平緩了一些,也把微生明棠喋喋不休的抱怨聽得更加清楚了。

“……若不是引鳳簫關乎你生母的下落,我又怎麽會由著你胡鬧。我的人藕和定魂丹,你的三分元神,這些沒了也就算了,法尊的九轉金身丟了你要怎麽還?”

公儀徵最初說要身入陰墟的時候,微生明棠是強力阻止的。二人同為玉京隱世豪門的傳人,自幼便交好,微生明棠為人孤僻,嘴上又刻薄,能容忍他怪脾氣的人不多,公儀徵可以說是他唯一的好友,他自然不能看著他送死。

誰承想公儀徵就等著他阻攔呢,幾番拉鋸之後便開口讓他給一個人藕,做一個分身代他入陰墟。

微生明棠生平最愛種些花花草草,只是他種的奇花異草都透著一股邪勁,食人的花,飲血的藕,若不是他還有分寸不殺人,恐怕也早上了誅邪榜被趕到陰墟裏去了。微生明棠千方百計尋了半截仙藕,也不知怎麽鼓搗的,竟讓他種出了有靈性的血藕。這些血藕經過他巧手雕琢,便成了人藕。若配合移魂術,便可將血藕煉成一具分身,看上去與本人無異,修為也有本人七成左右。只是若人藕意外死亡,附身其上的元神也會因此折損三分,還魂之人同受重創。

血藕極其難得,微生明棠當下便猶豫了,但和好友的性命比起來,這血藕好歹還能再種一茬出來,當即便只能給出了一具血藕。公儀徵得寸進尺,又道是陰墟天眼有警世天音,對元神傷害極大,磨著又要走了一顆定魂丹。

微生明棠心疼得手都有些顫了,聽公儀徵說明霄法尊將九轉金身給了他,此去定能安然歸來,他才放心了一些。

可如今看來,明霄法尊的損失更大,畢竟血藕和定魂丹還能再得,九轉金身可是獨一無二。

公儀徵微微笑道:“師尊定然會說,人活著回來便好。”

微生明棠眉頭一皺:“你可真是厚顏無恥啊……聽說你止步於半步法相,是因為你生母之事而始終有心結,法尊為解你心結助你破境,也是用心良苦了。”

公儀徵神色凝重了幾分,輕嘆道:“師尊之恩,我自然是銘記於心,九轉金身我也會尋回。”

“其實你若想知道當年之事,何不直接找你父親問個清楚。”微生明棠道。

“我何嘗沒有問過。”公儀徵淡淡一笑,“只是他若有意隱瞞,說的便也未必是事實。”

微生明棠道:“那你直接搜他魂啊。”

公儀徵:“……”

沈默了片刻,公儀徵讚道:“真是微生家的好大兒,對自己父親用搜魂,這話你也說得出來。別讓我以後去陰墟探望你。”

微生明棠理所當然道:“和冒死涉險相比,自然是對父親用搜魂簡單點,你若出了事,失去的可是一條命,而他也不過就是元神受重創,少活一兩百年而已。父母若愛其子,則為之……”

公儀徵抄起春秋扇打斷了微生明棠的話:“微生孝子,你父親打你打少了。”

微生明棠因為這異於常人的種花喜好,從小沒少被父親微生垚揍,可謂是父慈子孝……

而公儀徵因幼時體弱,未記事便被送到了神霄派醫治,被明霄法尊收為弟子,與父親公儀乾卻是聚少離多。公儀乾每年都會上山小住幾日,給神霄派添上一筆巨額的香油錢,上下打點,生怕公儀徵年紀小受同門欺辱。父子二人聚少離多,但公儀徵非無心之人,自然能體會父親用心良苦,心中對父親也是十分的敬重,只是少了些親近。讓他對父親用搜魂,別說他做不出,他若做了,恐怕立刻便要被明霄法尊逐出師門。

公儀徵自幼長居神霄派,法尊於他如師如父,其餘幾位長老都有道侶,她們也待他如子侄一般,只是目光中更多了幾分憐憫。每月下旬師兄弟們的父母也會上山探望,長老們卻會讓師兄帶他下山玩耍。年幼之時他尚不懂事,只為能偷得一日玩樂而開懷,一次在師兄背上睡得迷迷糊糊時,才聽到師兄師姐們感慨說道:“小師弟也是可憐,生來就沒有娘親,父親也要一年才能見上一面。”

“掌教長老們是怕小師弟看到別人一家團聚,心裏難過吧。”

“法尊好像不同意長老們的做法,覺得應該讓小師弟早早明白面對這一切。”

“法尊心太殘忍了,小師弟才五歲呢……”

“我們神霄派又不像懸天寺修的是無情道,自然是要入世感受一切愛恨。”

“唉,修行之路,真是殘忍。”

師兄發出小大人似的感慨,而五歲的公儀徵第一次有了關於“娘親”的意識。

沒有娘親的人是很可憐的……

那時候他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了這樣的想法,後來旬休之日,他便裝病臥床,沒有下山玩耍,偷偷看別人家的娘親是什麽樣的。

他看著同樣是生病的師兄被溫柔慈愛的母親摟在懷裏,他喋喋不休地說著修行的辛苦,又洋洋得意地炫耀被師父誇了。他的娘親眼裏盛滿了心疼和關懷,一刻也舍不得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,母親的目光好像有溫暖的力量,能撫平他身上的疼痛。

“徵兒,這就是你想看的嗎?”師尊的聲音忽然從背後響起,公儀徵努力地仰起頭,想要看清師尊的臉。

“師尊,人人都有娘親,為什麽我沒有?”他心底生出了強烈的渴望,也想被那樣一雙手溫柔地抱著,被那雙眼睛心疼又愛憐地凝視著。

師尊牽起他的手,領著他徐徐而行。

“你自然也有娘親,只是並非每個人都能有幸沐浴親恩。”師尊說道,“若要出世,須得入世,愛恨癡嗔,勿要回避。這些都是你修行路上的必經之坎。”

彼時公儀徵不過五歲,縱然天資聰穎,也尚未能明白人世間的愛恨,只是對於娘親的執念在心裏紮下了種子。

後來他問過父親,父親只是告訴他,母親生他時早產,體弱而亡。待公儀徵十六歲那年回到玉京家中拜祭亡母,暗中查探,才覺得事有不對。家中上百名的仆人,竟無一人知曉當年之事,也就是說當年伺候過母親,乃至在家中服侍過的仆人都已被換過了,仿佛有意在遮掩什麽。

公儀徵迫不得已,以法術查探墓穴,卻發現竟是一座空墳!

面對公儀徵的逼問,公儀乾無奈之下告訴他當年之事——他的母親公儀淳懷他之時被鳳千翎擄走,後來將繈褓之中的公儀徵送回,自己卻不知所蹤。

公儀徵找到了當年服侍公儀淳的婢女,證實了此言不虛。

公儀乾慘然苦笑:“此事關系到你母親的名譽,更損害公儀家的家聲,為父無奈,只能遮掩,向世人宣稱她已病故。當年你被送回之時,體弱魂散,或許她也是無可奈何,才將你送回公儀家。”

種種跡象表明,他的母親拋夫棄子,與人私奔了……

那個傳聞中盜走道盟七寶的神秘強者,鳳千翎……

公儀徵總會想起那日所見——慈母眼中溫柔的光,他的母親不也應是如此嗎?又怎會是一個辱沒家門,拋夫棄子的涼薄之人?

是父親欺瞞了他嗎,或許連父親也是被欺瞞了……

此事日日纏繞於心頭,終成心結,讓他的修行也難再有進境,而明霄法尊更是直言,長此以往會成心魔。

法尊待他有如己出,自然是不願見他入魔,因此有了鳳千翎的線索後,他將九轉金身賜予公儀徵,讓他去尋找他的母親,以及塵封二十餘載的真相。

“無論真相如何,解開心結,面對它。”師尊鄭重地教誨,“一切皆是修行,渡厄方能得道。”

世人覬覦垂涎的道盟七寶,鳳凰冢中埋藏的寶藏,他並不關心,他想找到的,是隱於鳳凰迷影後的鳳千翎,還有生死不明的母親,公儀淳。

公儀徵自沈睡中醒來不久,傳音法螺便收到了來自神霄派的音波。公儀徵恭恭敬敬地向明霄法尊報了平安,也老實交代九轉金身遺失之事,明霄法尊聽後果然也只是淡淡說了一句:“人沒事就好。”

“弟子定會竭力尋回九轉金身!”公儀徵道。

明霄法尊道:“金身是護體之寶,非傷人之物,丟了也不至於為惡,你不必掛心,養傷要緊。”

微生明棠低聲嘟囔了一句——倒是看得開。

公儀徵溫聲道:“弟子謹記在心。”

“昨日陰墟異變,雲夢城的法陣監測到,北海之上出現了極強的靈力波動,恐怕有不少邪修趁機逃入人間。此刻道盟七宗皆已派了修士前往雲夢誅邪,你待傷愈之後再前往雲夢,與同門會和。”明霄法尊囑托道。

公儀徵即刻應下。

傳音法螺的靈力波動散去,歸於寧寂,微生明棠才道:“你為何不將閻尊進入人間之事上報?”

公儀徵道:“我已答應了為她隱瞞,若將此事告知師尊,師尊身為神霄派長老,自然也必須將此事上報道尊,屆時又掀風浪。師尊若知情上報,我便有負於晏霄,師尊若知情不報,便有負於道盟。思來想去,不如讓師尊不知情罷……”

“如此則是你有負於法尊。”微生明棠鄙夷地看著公儀徵,接了一句。

“我為了信守承諾,不得已而隱瞞。”公儀徵微微一笑,滿臉坦然,“師尊定會諒解。”

“那你為何又告訴我?”微生明棠狐疑問道,“你我雖相識多年,但也沒這麽深情厚誼吧。”

“自然是因為十分相信閣下的為人。”公儀徵意味深長地笑道,“你一定會為我保守這個秘密。”

一個能隨意說出對生父使用搜魂術的人,可以說沒什麽底線,但反過來說,他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危險分子,哪怕知道閻尊尚在,也沒有必須懲惡的正義感。

這兩人能成為至交好友,只能說是臭味相投。

“明霄法尊知道自己弟子的真面目嗎?”微生明棠呵呵冷笑,“我父親還常在我面前誇你,說什麽天下第一聰明人,生子當如公儀徵,我看你是天下第一厚顏無恥之人。”

公儀徵不以為忤,翻身下床,微生明棠攔住了他:“你折損了三分元神,沒養好傷,想去哪?”

公儀徵笑道:“自然是去雲夢。”

“敢情你剛才是沒把法尊的話聽進去啊,傷沒養好就去找閻尊,你是想送死嗎?”微生明棠皺著眉道。

“她有生死簿在手,我就算養好了傷去也打不過她。”公儀徵道。

微生明棠木著臉道:“你怎能把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話說得如此慷慨激昂,明知不敵還要送死……”

“她不會殺我。”公儀徵打斷了他。

“你倒是盲目自信。”微生明棠不以為然地冷哼一聲,“她既然殺了你一次,怎麽就不會殺你第二次了?”

“正是因為她殺了我一次,才不會有第二次。”公儀徵彎了彎唇角,絲毫沒有被騙被殺被拋棄過的憤怒,星眸璀璨,灼灼有神,照亮了俊美不凡的面容,“我相信自己的判斷。”

微生明棠沈默著看了公儀徵良久——找不出他自信的根源。

他突然也想見識見識,那個能把天下第一聰明人騙得如此淒慘還一臉快活的,究竟是何方神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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